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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：林璐嘉 | 禁止转载

一、玉环佩

京城里李姓官户人家有名整日游手好闲的小公子，名冷清。名虽为冷清，性子却是与“冷清”二字风马牛不相及。

平日里仗着家大业大，这冷清小公子死活说要尝尝坐吃山空是何滋味，李老爷子气得将这不成器的逆子鞭笞了不下百遍，第二天李小少爷总归会像小强一般，从罗帏青帐之中挣扎着爬起，不知悔改地大声疾呼，“吾父心狠！吾父毒辣！吾父竟欲弑子！”

李老爷子几欲吐血身亡，大怒之下，遂放话不愿再管束于他。

李冷清的确是个官宦纨绔子弟，然而他最拿手的事情却并非花天酒地醉生梦死，不喜吟诗作对倒也罢，连红玉酥手、千娇百媚也一并不爱，委实有些奇怪。

说来亦令人汗颜，李小少爷最大的嗜好，是去街上捡拾一些遭人遗弃的猫猫狗狗。

月前曾抓回来一只掉了一半羽毛的红嘴鹦鹉，喂了许多瓜子花生，结果却因秃光了羽毛而死，临死时说了一句人话：“蠢材害吾！”

后来打听了，方知鹦鹉吃多了油料食物易脱毛，李冷清不仅不止，反而火上浇油，这秃毛鹦鹉委实死得冤屈。

前些日子，李小少爷腻了捡拾猫狗鸟兽，竟从街上领了个傻子回来，还煞有介事地给取了个名字叫做“环佩”。

那日，李小少爷原是打算去捉一只没了尾巴的虎斑猫，岂料那虎斑猫身姿矫健，窜来窜去，便没了影子，反倒在胡同口看见了一个蓬头土脸、衣不蔽体的傻子。

李小少爷靠近傻子，那傻子也歪着脑袋好奇地瞧着他。

李小少爷蹲下身子，仔细地打量她。傻子脸上乌七八黑一团糟，独独那眼睛明澈，黑白分明，宛似一湾清溪中的墨石。

他记得幼时自己有个小妹，五六岁的样子，眼睛也跟这傻子一般大，圆溜溜的，又黑白分明。

妹妹极喜欢笑闹，笑起来嘴角有两个小酒窝，喜爱趴在他背上去捉树上的蝉蜕。只可惜，她尚且年幼时便走丢了，再未有人这般朝他笑过了。

李小公子只觉得心中哪处被触动了一般，竟摸摸那傻子的脑袋，朝她莞尔一笑。傻子茫茫然瞪着他。

李小公子再掏出一包小糕点，端在手心里，递到傻子的面前，傻子便警惕地看着李冷清好一会儿，见他似乎并无恶意，方才一把抓走那糕点。

就这样，李小公子连蒙带骗将这傻子带回了李府。

二、空料想

傻子年纪看似不过二八，李冷清发现，这傻子洗净了倒也能看。巴掌大的小脸，五官清秀，只可惜配了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。

傻子初到李府，尚有些怯生生，除了李冷清，谁都近不了她的身。李冷清整日带她出去溜达，买油团子和炒栗子给她吃，傻子整日“嘿嘿”傻笑，可见倒也十分开心。李冷清若是哪日没给她买些吃食，定要缠着他委委屈屈地抽搭几下。

起先李小公子觉得极为有趣，人到底和畜生是不一样，傻子喝滚烫的鸡汤会烫得哇哇大哭，先前养的一只黄毛犬却因贪吃了下了农药的吃食，哀叫也没一声便一命呜呼了。

可有时候又觉得这种有趣甚是令人烦，譬如傻子烫了嘴还得李冷清给她上药，又譬如她贪玩掏鸟蛋，从树上掉下来摔了手，李冷清还得天天喂饭给她吃，连李父李母也没让他李小少爷如此尽心尽力服侍过。

李小少爷哪有这闲情逸致去服侍个傻子，于是逐渐地有些不耐起来，捡回这傻子不过是好玩之心作祟，此时有趣却渐变成了麻烦。

他干脆嘱咐了贴身小厮胡瓜，替他喂饭给傻子吃，傻子却不肯吃，天天大哭，嘴里可怜兮兮地呜咽着：“呜呜爹爹不要环佩了，爹爹不要环佩了。”

李冷清险些呛死，自己年方十八，什么时候有个这么大的女儿了？

待到后来，他想起来就喂傻子吃两口饭，没想起来就当没这回事儿，反正两三顿没吃也死不了人。

临近新春，他随李老爷子出门拜访远亲，花了三日时间才回来，回来之后大睡一觉，醒来后突然听见隔壁屋有细细的抽泣声。

他记起隔壁小屋似乎住的是傻子，便随口问起傻子近况如何，他的贴身小厮胡瓜支支吾吾没说话，李冷清瞪他一眼，胡瓜方才道：“环佩姑娘，这几日没见着少爷你，愣是不肯让人近身，端给她的东西她也不吃，整日抽抽搭搭的，就……就这么……”

李冷清“啊”了一声从床上坐起，心一惊，道：“就这么三天没进食？”

胡瓜道：“还有……”

还有什么，李冷清也没耐心听下去了，他只知道一个人但凡饿了三日，不死也得虚脱。

傻子住的那间小屋里黑压压一片，没半点亮光，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。李冷清压低脚步声，提着油灯走了进去，好半响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，看见一团黑影瑟瑟躲在床上，正死死压抑着声音呜呜咽咽。

“环佩。”他轻声道。

那傻子蓦地睁大双眼望向他。兴许是哭得久了，原本清澈见底的双眼含了几丝红血丝。

傻子以前生活颠沛流离，饿得面黄肌瘦，来了李府方才养回来了些，如今这么一饿，反比之前更加面有菜色。她眼睛本就圆大，此时显得脸上似乎这剩这么一双眼睛似的。

李冷清看着那一双澄澈怯弱的眼睛，不禁有些后悔，若是不对她那般喜新厌旧，若是自己待她用心些，若是再晚几日回来……他不敢想象。

傻子嗫嚅着嘴唇，呆怯地看了看李冷清，却又不敢接近。

“爹爹，你终于回来看环佩了，我以为你不要环佩了……”她怯弱地细声道。她竟不那么傻，竟察觉到他不愿要她了。

他无言以对，也没计较傻子喊自己“爹爹”，半晌方叹道：“傻子……”

闻言傻子忽然泪如雨下，大眼睛里“扑扑”地掉泪，“环佩……环佩不是傻子……”

他听出她话里的不对劲，忙问道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
傻子抓着他衣袖，怯怯流泪道：“……他们说环佩，环佩是傻子……爹爹才不要环佩的……”

他一怔，也不知傻子口中的“他们”是谁，抬眼仔细一瞧，陡然瞧见傻子面上几处显然是被打出来的淤青，身上更是斑斑驳驳，细看竟是许多个脚印，估摸是被人踹了几脚在身上。

李冷清看着傻子腹上最为明显的一个脚印，不禁怒火中烧，顿时明了傻子口中的“他们”是什么意思。

居然有人趁他不在，如此欺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傻子，未免欺人太甚。

李冷清喊来胡瓜，胡瓜见他神色不定，便老老实实将方才“还有”之后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。

原来，几个下人因傻子整日哭闹，烦不胜烦，便趁李冷清不在，将傻子抓到柴房狠狠打了一顿，傻子哭着喊着叫李冷清，他们还笑她一个傻子还对小少爷痴心妄想。幸得胡瓜那一日恰好路过，救下傻子。也因此，傻子益发怕人，只敢躲在房里小声地哭泣。

李冷清震怒，将那些下人打了一顿板子，赶出了李府。

他如今才知，一个傻子哪有什么立足之地，谁得闲都能将她欺负一顿，这些人甚至连愧疚感也无，因为在他们眼中傻子压根不是人，不过是只牲口罢了。也不知以前她是如何过来的，恐怕时常这样饿肚子和挨打罢。

三、杏花路

李冷清想了一夜，决心好好对待傻子，除了整日三顿饭喂给傻子，还时常嘱咐胡瓜买些吃食给傻子，傻子不记仇，“爹爹”重新待她那样好，她自然十分欢喜。

李冷清喂傻子一口饭，傻子“吧唧吧唧”地嚼了，也挖了一勺滚烫的汤羹给李冷清喝，烫得李冷清哇哇大叫，一把揪住傻子的辫子，夸张地做出一副狰狞的表情道：“你敢烫爹爹，想死不成。”

傻子被逗得哈哈大笑，自己挖了一勺汤羹含在嘴里，也被烫得面红耳赤，口中含糊道：“烫烫……烫烫……环佩跟爹爹一起烫烫……”因着委实太烫，自己实在受不住，险些“哇呜”一声干嚎起来。

李冷清一愣，扑哧笑了，鼻子却不知为何酸溜溜的。赶紧让傻子吐出舌头，给她吹一吹。李冷清弹了弹傻子的额头，“真笨。”

傻子捂着额头委屈道：“爹爹才笨，环佩最聪明了。”

趁着天晴风大时，李冷清准备带着傻子去野外放风筝，自己得空便做了几只风筝，将以前做的也拿出来一并叠放在桌上。

傻子指着风筝天真地问道：“爹爹，那上面画得是什么？”

李冷清头也没抬道：“是嫦娥奔月图，爹爹上次不是同你说过的么。嫦娥喜欢上月亮里的吴刚，为了和他长相厮守就索性奔月了呀。专门给你做的，喜欢不喜欢？”一旁的胡瓜抚额无语。

傻子猛点头道：“嗯嗯，喜欢！”然后睁大双眼，好奇道：“这就是那个嫦娥呀，原来嫦娥奔月的时候没穿衣服呀，羞羞！”

胡瓜上前一瞧，险些没笑喷，这哪是“嫦娥奔月”啊，这画的分明是副香艳的春宫图，定是少爷以前胡闹时的产物。

反应过来的李冷清也是一窘，赶紧把那春宫图风筝藏起来，傻子却不依不饶，“爹爹你怎么把风筝藏起来了，待会儿还要放呢。”

李冷清攒眉苦脸找出真正的嫦娥奔月风筝，道：“哎哟小祖宗啊，嫦娥奔月在这儿呢。”

傻子气呼呼地说道：“骗人！爹爹不是说那个才是嫦娥奔月吗！”

李冷清险些要哭出来，这小祖宗怎么就这么没完没了。

过了几日，李小少爷更是想要抱头大哭，小祖宗不知打哪找到了那个春宫风筝，嬉皮笑脸拿出来在屋里跑，遇见谁都给看一下，还自豪地拍拍胸脯道：“这可是爹爹送给环佩的！”

之后每个人瞧见不知情的李冷清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，瞧得李小少爷毛骨悚然。

这么整日与傻子玩耍，学业上李冷清便有些心不在焉。一日他竟逃课带傻子去郊外玩耍，被夫子一状告到李母那儿去了，李母得知后，将李冷清训斥了一顿，“先前带些家禽宠兽回来倒也罢，如今竟还领了个傻子回来，只顾与她玩耍，甚至为之赶走了几个下人，成何体统！”

李冷清道：“儿子是瞧着她可怜……”

李母恨铁不成钢道：“你瞧着她可怜，怎不瞧着我和你爹也可怜？李家一脉单传，你若不好好读书，如何光宗耀祖？即便是我，也是无颜去见你祖爷爷。”

李冷清攒眉苦脸道：“儿子晓得了。”

傻子不知何事，还对着李冷清挤眉弄眼，李冷清趁李母不注意，笑得踢了傻子一脚。

李母回神一瞧，见儿子竟当自己面跟个傻子嬉皮笑脸，想起往日儿子在自己面前乖巧伶俐，何曾如此吊儿郎当过。越想越气，登时勃然大怒，劈头盖脸一个巴掌扇了过去，痛骂道：“畜生，给我跪下！”

李冷清骤然吓了一跳，“啪”地跪了下来。傻子被吓了一跳，瞧见李冷清被扇得发红的脸颊，眼睛登时瞪得老大。

傻子忽然生起气来，扑过去大力推开李母，口中气呼呼地大声喊道：“坏人，不许打我爹爹！不许你打！”李母一时不查，被她狠狠推到在地，李冷清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，扯住傻子，急道：“你干什么！”

傻子呢喃道：“她打爹爹……是坏人……”

李冷清只顾着扶起李母，李母扶着额头，颤巍巍指着傻子，已是气得说不出话来，“好你个……你个……”

李冷清心知母亲定是气得狠了，唯恐对傻子不利，立即跪下求饶道：“娘，她不过是个傻子，只为救儿子心切，娘莫要责怪她。儿子发誓，今后定好好念书，考取功名，光耀门楣。决不负娘亲教诲。”

李母睁眼看着他，目光复杂，良久没有说话。李冷清手心湿腻腻一片，心里仿佛敲起了小鼓，过了好一会儿李母方道：“你暂且扶我进屋。”李冷清喜道：“诶。”

李母最终只意味深长道：“你且记住你这句话。”

事后，傻子始终闷闷不乐，想来李母那次是吓坏了她。李冷清亦不忍苛责于她，毕竟她也是为了护着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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